【流年和眉骨】

我曾经好像说过，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只漏斗。只留下记忆中难以消化的棱角或者沉渣，似水流年，趋之体外。如今，这只日渐风化的漏斗，已经有了不少裂缝，那些沉渣也开始细碎成沙，从裂缝中往外爬，然后当作废物，消失或者被无名氏回收。

见到你，就在昨天。一则微妙的短信，加上一个电话，才敢确认了你的身份。你的声音像被盐腌过似的，不再是儿时那种青色竹节折断的清脆的声线。冬至刚刚过去，我们的相遇，如雪一样罕见的气候，就这样君临了，毫无防备。我的身体里发出丝丝的声音，像陀螺的声响，一些遥远的记忆被一点点甩出来。我们是从小的伙伴，在渔村里长大，父母辈是要好的朋友，因此我们就是这种情感的自然延续。海水一直回响在我们丰满的耳垂边，我们一起钻进海水深处，海底的一秒，是否略微超过陆上的时光，那么，这快三十年，我们活在彼此的记忆中的时光，该是多少。我家就在你家的隔壁，一条斑驳的灰色石阶路的整数倍构成了我们的童年。有一天，我们嚼着一种甜草，就自然地长大了。

你比我高很多，眉骨深邃，村里人都喊你美国佬。我不敢肯定村里那些喊你的人有否见过美国佬，但是这是你的一种特质，当然也是对你的一种赞美。直到现在，我对你的眉骨印象最深。凹陷的眼窝上方，就是你的眉骨，像是一座微型的海礁，温和，没有棱角。我的身体还在转，丝丝的记忆，在冬日的安静中，格外凸显。一座海礁，应该有那么一座，在海水中刺杀了一艘木船，当年的海风似乎是从你祖母的口中放逐出来的，因为当我们伏在她的膝边，听她讲述当年的海难，我感到一种遥远的寒冷和锋利。传说中的一位美国佬幸存海难，娶了你的祖母，之间的细节已经细碎成沙子，不得而知了；之后生下你的父亲，若干年后，美国佬病逝，葬在海边，面向那座海礁，那里的海水最容易打转。儿时的你，总擦着我的记忆，走着自然的狐步，看上去聪明实在，但是因为你特殊的身份，又仿佛微微游离于我，游离于我们小小的木鱼一样虔诚的小村。

和众多的电影一样，我入城，你依旧在海边。海水一直呼呼地奔跑在我的身体中。你也一直呼呼地跑在我的记忆之中。时间久了，海涛声逐渐微渺，而你也只剩下海礁一样的眉骨留在我身体的漏斗中。昨天我们在寒冷中互相握手。这是上海冬至以来鲜有的寒冷。你带着妻儿，女儿像极了你，一双眉骨也是那样深邃，只是眼睛更像是夹竹叶，细长，一直羞涩地微笑。有没有人喊你的女儿，美国佬的女儿？你笑笑。女儿才三岁，眉骨会俞来愈深邃。而对于三岁的你，你的眉骨可能已经慢慢嵌入我的潜意识。带你去了南京路，灯光炫目，但是这种光彩是这个城市的，留给我的，只是关于你我的，一种处于熔化中的半固态记忆，但是寒冷中，那些甩出的一丝丝记忆，重新又开始凝结，留在了我的身体中，给了繁杂的大脑，或者空荡荡的心。我们说着话，聊着漫无边际的话题，伙伴们的际遇，各自的老婆，或者扭转的人生，然后就走到了外滩，也渐渐回到了儿时的口气，那时，女儿在你的怀里，瞪大了细长的眼睛，看着我们，这个小小的生命，或许永远无法了解，回到儿时的欣快，是如此地自然，毫无准备。

夜晚的黄浦江，过于慵懒。她的远方就是东海，那里肯定是另外一个世界，海礁矗立，处处都像是你的眉骨，在海水中刻着儿时的记忆。流年，那仅仅是一种可有可无的时光，多半从我的身体中流失，入海，沉底。

08-12-24 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