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台风】

夏天的声音总是那么奇怪。安静和动荡交替的节奏，暗示着一场台风的降临。从小到大，台风有着各种各样华丽的名字，据说每个名字都是台风发源的地方。仿佛有那么多母亲，分娩下各种小孩，然后冠以自己最美丽的名字。即使台风再娇美，那多是一些流浪的孩子，到处闯祸。而海岛对于台风的畏惧是无法回避的。海水在不断地膨胀，岛屿似乎被渐渐压缩成一颗孤立的石头。岛上的人们都不敢出门，像是躲在岛屿的缝隙中。记忆中，岛上的房屋大半都是瓦屋，黑灰色的屋顶排布着鱼鳞一样的瓦片，人们从海边收集着最坚硬的石头，整齐地压在每张瓦片上。我们就躲在这样的小屋中。小时候，弟弟很顽皮，总是推开门，想出去玩耍。那时，一阵最猛烈的台风便窜进来，像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堂屋的墙上，白色的石灰立即被撕掉一大片，父亲赶紧把门关上，抱着弱小的弟弟，说，台风会把我们抱走的，下次不能随便开门；而我总是坐在窗边，那是一扇按在墙上的窗，我就像陷在墙上的一只鸟，扑棱着瘦小的臂膀，贴着玻璃滑翔。那时，母亲总会给我们熬粥，熬粥的时光漫长而温暖，台风在外面呼呼地叫嚣，似乎到处是饥饿的狗，那时我总是无端地庆幸，台风其实是多么有意思的一种气候，一家人聚集一堂，当白粥飘出甜甜的味道，屋顶的瓦片也发出吱吱的声响，好像我的小嘴唇在互相吧咋。

村里的墙一直泛着明晃晃的白光，那或许是台风中逃匿的海水所析出的盐颗。整个夏天的台风一场接一场地上演，那些墙便越来越白。一场台风的熄灭预示着另一场台风的蠢蠢欲动。一场温和的台风紧接着就可能是另一场凶猛的台风。那时我们的小屋建于山顶，面对大海，台风总是披面而来。如果遇到很凶猛的台风，父母会将我和弟弟安置在外婆家，那里背对大海，也背着风，几乎感受不到台风的震颤。那时，父亲一手拉着我，然后背着弟弟，绕过弯曲的羊肠小道，和外婆短短交代几句，然后就走了。站在外婆家的院子里，我能远远地看到父母又爬上了屋顶，那些黑色的瓦片，铺满了我童年的大半记忆。那样的晚上，台风来得异常猛烈，而我一直不敢睡觉，不是害怕，而是突然很挂念家里的父母，那或许是我最初萌生的想念，这种感觉之后一直伴随着我的生长，像是远处小屋中忽明忽暗的灯火，总不会熄灭，后来父亲说，怕我想家，所以一直点着烛火，我问他，为什么不开灯呢？他说，台风天，电线最容易断了，他怕某时他睡熟的时候，灯忽然灭了，那样会使我害怕。是啊，自己自小怕黑。当第二天，台风稍微柔和的时候，我会一个人跑回家中，看到父母诧异的微笑，我满足地坐在墙上的窗边，扑棱着我瘦小的双臂，像一只回归的小鸟，贴着冰冷的玻璃，幸福地滑翔。

台风多数会慢慢消退，和潮水的涨退一样。台风就是一场畅快的淋浴，岛屿会显得异常地干净。台风过后，海水渐渐萎缩，而岛屿开始不断舒展。小孩子们是先跑出来，像一群小小的鱼子，有着簇新的生命力。他们都会跑到南边的海堤上，捡拾着一些小鱼的尸体，狠狠地扔向大海，仿佛上了诅咒的小剑，带着他们对于台风的幼嫩的愤恨。而我还是喜欢帮着父母整理院子，收拾着碎裂的瓦片。大人们爬上屋顶，小心地卸下瓦片上的那些石头，然后垒在院子中，等待着下一次的台风。岛上的生活总是这么小心翼翼，但又如此有备无患。那时的海水会特别地浑浊，等太阳撒下金色的筛子，海水便逐渐澄清起来。老人们都知道，我们的海岛是如何地在台风中挣扎着活下来，这应该和他们自己的生活有着惊人的相似。而我，也就是在台风中渐渐长大，慢慢地积累着动荡和温情交替的声响。

 2009 1-7  21：25