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顺时针地活着】

一直有一种感觉，生活就像是在宣读一本即成的书籍。某些句子仿佛很早之前就已经被记录。他总是重复着那句话，人就该认命。意思就是，顺时针地活着。可是最后，没熬完那个最炎热的夏季，他还是怀着遗憾走了。他确实是顺时针地活着，六十多年的行走，他还是没有脱离生活的刻度，它们构造着朴素的琐事，召唤于一块类似有磁性和方向的老铁。海岛的早晨，总泛着湿气，他就开始出海，撑着小船，在六点的海水中感受着每颗浪珠的碰撞。鱼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，被潮汛推到他的船底，它们的小嘴吞吐泡沫，发出秒针一样的节奏。整片浅海的浪一阵阵推近，这座海边小镇在过去的多年中，该是这样渐渐被顺势推远着，而他的渔民生涯也是如此顺其自然地被推着行走。夜深了，船靠岸，月亮就像一柄钟摆，敲着空荡荡的天空。他回家，吃饭，睡觉，做梦。

那一年，他身患痼疾，照旧准时出海，海水照旧推着这座日渐萧索的小镇。夏天来了，天亮得特别早，他划向那片海域，太阳像火，烤焦了他的脸。在那之后，他脸色焦黄，他总是说，太阳烧的。痼疾在恶化，那张脸，更像一块不断生锈的铁，由黄变黑。夏天是漫长的，和潮水的懒散一样，而他缓慢地走向海滩的身影，和整个夏令时一样，自然地调整着微妙的时差。咯噔一下，似乎是时间的顿挫，那天骄阳似火，明晃晃的太阳落下狭长的影子，就像那柄静止的时钟摆。他晕厥过去，后被镇民发现，及时抢救过后，只能卧床不起。我不想追究那是一种什么样可恶的痼疾，但是它确实腐蚀了他规律的钟摆，生活被顿挫在一些琐碎的未完的小事中，而他也开始昼夜颠倒，不过他总是说，人就该认命。命是什么，像廉价的润滑剂，人人都可以买的起，然后涂满一个规整的生活圈内。夏天的时光照旧轮换着，门口的牵牛花开放了，萎蔫了，再次开放，而他的生活开始局限于一张木床，身体在无可逆转地萎缩。

最后他还是没能熬过那个炎热的夏季。他走的那天，他的眼神忽然特别明亮，仿佛看见了某些光芒，随即黯然下来。母亲说，他是遗憾地走的。走后的那个月，台风像骤然分娩的新生儿，扫荡着这座小镇，印象中，许多房子坍塌，海坝缺口，海浪猛烈地晃着滩涂，整个小镇瑟瑟发抖，足足三天，风才慢慢熄灭。他的小船已经不见踪影。他一辈子估算着顺风顺水的日子，一辈子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。他驶在海上的时候，手中的舵，似乎替代了他陆上的钟摆，多少个早晨的六点，被他工整地划出类似浪花的刻度。其实海水其实是多么善变的坏物，随风而动，无风自动，顺流逆流，甚至在转换方向时产生漩涡，那样的水域或许才是最安全，最旺盛的，可以生产和藏匿丰富的鱼群。

后来回想，他的离去和那场骤至的台风应该不只是巧合，那更像是他最后时刻明亮眼神的暗示，一种生涩地对抗生活的力量；风过海面的时候，杂乱的潮水充斥着旺盛的生命力，或许正是他最后时刻所预见的另一个人生景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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