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戏子】
这次去北京,逛了很多地方。印象最深的便是恭王府。繁华退落,戏台犹存。在短暂的赏戏过程中,大约五分钟的辰光,戏子们纷纷出场,男女老少,努力复制着当年的韵律。我只记得一个戏子,贵妃的浓妆下藏着他经年的风尘。他的一颦一笑,在众多看客的眼中或许只是一段仓促的戏说,当他匆匆谢幕,我还来不及看他一眼,人去台空,教人有繁华落尽的寂寥。当年戏子们唱戏的时候,地下的九个大缸或许早已收纳起他们的卑微和无奈,而院子中的蝙蝠正肆意张开狭长的翅膀,仅福泽一人。如今整个恭王府,到处都只是蝙蝠虚晃的影子,北京的风沙还未起,一汪蝠池,也只是寂寞休眠中的蝙蝠。寂寞归寂寞,戏还是要唱的,一唱,那旧光景中的魂魄就有些许的慰藉了,繁华就出自他这样的戏子,在戏台,在戏里,在浓妆下,在旦角中。我只是臆想,和珅本身女相,其蓄养的戏班是否就有一群这样的男旦,个个面容娇美,胜似女人,所以总有若干男旦葬花,或者醉酒,博得繁华掌声后,归于清贫的寂寥,或者卑微的赏赐。我最终摄下了他低垂的眉目。或许我对戏子有着特殊的敏锐和怜爱。
小时候一直看戏,村里的天后宫不时会有规模较小的戏班来唱戏,一般多是越剧。我通常看不懂戏的本身,而是迷恋戏子,她们的装扮,戏服,以及十指柔荑。但是一旦戏毕,她们素面地走在街上,却总是被人指点和诟病。甚至有几人闯进戏子的寝地,公然调戏。之后戏子们无奈地仓促离去,只留下偌大的戏台在海风中独自呜咽。可是第二年,另外一班戏子匆匆踏上我们的小岛,唱完后,也就仓促地逃离。年年如此,听戏地照旧听戏,调戏地照旧调戏。
而我对戏子的怜爱也就越发浓厚。后来想想,历史上,戏子的地位也都徘徊在丐妓左右,唱戏的,仅仅是一种消遣的器具,浓妆的戏子似乎一卸下面具,他就只有被人诟病的份了,至于为什么要诟病,是否真的有必要诟病,那只有历史说的清楚了。其中男旦的命运更是带着神秘的悲剧色彩了。他们在台上的风情万种,绝代风华,在明清后,那就是一种异样的风景,甚至带着扭曲的风韵。回想起那时的戏班,总有些眉目清秀的女相男子,戏台上多是娇柔美艳,总能博取一片喝彩,而当他卸下浓妆,多半也只是安静地呆在寝地,不敢出门。我曾经偷偷地跑到天后宫的后门,透过镂花的红色窗棂,我目睹了这样一位男子的卸妆的过程。
那情景就如同见过一颗新鲜的春笋,当剥去层层绿叶,内心却是更柔嫩易伤的部分。当他安静地抽着烟,一个娇美的侧面,或许就是卸妆后的男旦给人的最佳的视角吧。为什么不敢正视,是彼此吧,看客和戏子。当然梅兰芳大师的出现,使得男旦终于能够以正面的素颜出现在历史的相册中。戏子为他人而活的同时,也开始为自己而活了。
而他为着什么而活?难道仅仅满足即时的看客,还是后世微小的好奇。所以我一直无法解读到那位老戏子的素面生活。他应该是个衰老的男旦了,不再娇美。但是凭着鲜艳的浓妆,他还是为了那久远的繁华而活着,为逝去的贵妃而醉着。那些柴米油盐的生活和婉转的戏曲应该永远都是格格不入的。当他一勾起柔软的兰花指,所有粗糙的生活枝节都会即刻颓败下来。或许很早之前他就是个戏子,也是个娇美的男旦,也会在戏毕后独自卸妆和抽烟,曾为了一颗粗糙的黄米,唱过一段哀怨的曲子。在后来,他在博彩中唱戏,在诟病中唱戏,在唱戏中老去,最后,和那段繁华一样,他的韶华也就在一夜抄尽。可是他因此被烙上了繁华的印记,只是时光荏苒,这印记愈发地模糊和浅淡。但是,只要有一两个人还惦念着当时的繁华,他就会被掘出来,像掘一件陈旧的出土物,他最终还是一如既往地担当起戏子的身份,扮上浓妆,迈着碎步,为我们数落着残留的一点繁华。唱着唱着,他还是低垂了眉目,为那般,为那般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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