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细节的逆流】

看到你努力地在逆流中挣扎，衣服逐渐被渗透，海水像最冷的针，一针针，刺过你的身体；你背对着我，但是我总想看清你的脸；一个巨大的浪拍打着十二月的淡漠，海水裂开了，我的脸上感觉爬满了蚂蚁，冰寒，刺痛；夜一点也不安宁，风和类似的声响一直在海面巡逻。我的声带也泛着血腥，沙哑，发不出声。我揉了揉眼睛，借着月色，看见海蟑螂路过防浪堤面，爬向大海深处。

防浪堤是一条关于忍耐的路；时间久了，水泥堤面就能窜出野火一样旺盛的植物，包括一种类似白色的花，编织一样的花瓣，像母亲嫁妆中的花布。花不香，折了，沾手，还会留刺鼻的怪味，像腐烂的七星瓢虫的味道。自然，折她的人少之又少，任她极力生长，怒放，张着惨白的脸，如果海风越过高高的堤坝，她们多数低下头，裂伤的身体，使得整个海棠弥漫着一种预警的信号；大风来了。此时，那些白色的野花，更像是被海风敲落的天上的星子，风一吹，熟悉的味道包围着我；大风来了，天空这么干净，无云，也无低垂的雾气。你的小船在哪里靠岸了？我猜想着，湿漉漉的船上，借着一点微弱的月光，你点着被海水打湿的烟，火星慢慢光亮起来，映着你绛红的脸，可是你总是背对着我，而我总看不清你的脸。

在海上的时光，多半是最复杂的；那年我出海，因为晕船一直睡在船舱。隔着窗子，我看到海水，像山崖拔地而起，然后咆哮着坍塌，迸出猛烈的浑浊的浪花。你抽着烟，火光映着你的脸，脸很瘦，现在已经记不起一些细节上的变化；你熟练地起网，再撒网；那时，整个海洋就像是一片稻田，颠簸着的船体，跳着丰收的舞步。我没有出过船舱，有限的记忆总隔着一层沾满海盐的船窗，想起来，就像是那年冬天的一场记忆，盖着雪。

二十年前的一场大雪，恰好落在我的太阳穴上。那里烙着鲜红的胎记，像一颗随时苏醒的火苗。你说，那场大雪刚刚好，可以压住我身体中的火。后来，又听你说，母亲生我的时候，刚好也逢一场特大的雪；两场雪，相隔十年，仿佛验证了我的存在。你抚摸着我的太阳穴，小小的太阳在雪天中特别温暖。你的双手又粗又大，雪花落在你的手掌，都只是一滴曾经的海水。我舔着雪花，确实是咸的。后来，雪并没有积得很厚，一两天，冬天也过去了。如今，我的太阳穴隐藏在浓密的头发深处，等待大雪。就在去年，上海的一场大雪，再次降临，异地的雪花，是否也落在你宽大的手掌深处？记忆仿佛隔着盐，隔着雪，又咸又冷。

眼泪也是如此。我不轻易流泪。那时我站在石阶上，哭着。遥远的北京天安门，似乎永远都是一种苦涩的臆想了。因为它实在遥远，我没能背诵，被老师批评，被你扇了巴掌。我小小的脸，就像一片薄薄的桑叶，在八岁那年，像被风吹打；一种微小的疼痛酿造了我多年的惧怕和憎恨。这和偷吃酒精杨梅的感觉类似，惧怕中也带着一点麻木。后来我学习上的突飞猛进，是我开了窍，还是记恨的动力，自己也无从解答。茫然的恩惠，多少是从苦涩中汲取的。

包括恩惠，我的所有感情都在这一刻安静下来。海水已经快要漫过身边的礁石，我无从挪位。那是我总容易看到你的地方，海水在那里最容易吞吐一些沉淀，也最容易逆流；我只能靠着时间的逆流，拾一些细节的碎片，当某一天，你突然想回来了，就可以投石问路，更容易找到我。

今天是特殊的日子。谨此纪念。

 2008-12-31 2:03